“浓油赤酱”，是上海本帮菜的魂，也是“忆上海”餐厅后厨空气里永恒的味道。
厚重的糖色、翻滚的老抽、喷香的猪油，在旺火的加持下，交织成一种令人食欲大开，却也隐隐窒息的氛围。
王娟站在巨大的双槽洗碗池前，几乎将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。
现在是下午西点，晚市前的备战间隙。
池子里是堆积如山的、沾满上一餐残余油垢的碗盘碟盏。
水温烫得灼人，劣质的洗洁精泡沫泛着诡异的亮蓝色。
她戴着破洞的橡胶手套，动作机械而迅捷，抓起一个粘着饭粒和酱汁的盘子，用钢丝球用力刮擦，在水流下冲净，然后码放到旁边滴水的架子上。
周而复始。
汗水沿着她的鬓角流下，在下巴处汇聚，滴落在浑浊的洗碗水里。
她首起腰，用胳膊肘擦了擦额角的汗，趁机喘了口气。
腰背传来一阵酸麻的抗议。
她今年二十八了，在“忆上海”洗了整整五年的碗。
刚来时那双还算细嫩的手，如今早己变得粗糙红肿，指腹布满细小的裂口，被洗碗水一浸，针扎似的疼。
透过厨房油腻的传菜窗口，她能瞥见前厅的一角。
穿着整洁旗袍的领班正带着几个年轻的服务员进行餐前培训，练习着标准的微笑和迎宾语。
那些女孩大多二十出头，来自安徽、江苏等邻近省份，脸上还带着初来大上海的憧憬与怯生生。
王娟看着她们，眼神复杂。
五年前，她也是她们中的一员，怀着同样的梦。
“王娟！
动作快点！
晚市要开始了，盘子不够用了！”
厨师长粗哑的吼声从灶台方向传来，伴随着铁锅与勺子的碰撞巨响。
王娟猛地回过神，应了一声“晓得了”，重新埋首于那片杯盘狼藉之中。
梦想？
早在日复一日的油污和催促中，被磨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。
她现在唯一的念头，就是不能再回前台当服务员——站一天腿肿脚胀，还要时刻赔着笑脸应对各种挑剔的客人，不如在后厨，虽然累，虽然脏，但至少……清净些。
晚市的高峰像一场准时到来的战役。
后厨彻底沦为喧嚣的战场。
灶火轰鸣，油烟机嘶吼，厨师们的吆喝声、锅铲的碰撞声、传菜员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。
王娟所在的洗碗区，成了这场战役的“后勤弹药库”，压力巨大。
脏盘子源源不断地送来，几乎要将她淹没。
“三号桌翻台，快！”
“特色红烧肉没了？
等着，马上出锅！”
“王娟！
VIP包厢的骨瓷碟子，手轻点！
打碎一个扣你三天工钱！”
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，额前的碎发粘在皮肤上，痒得难受。
她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，只是重复着抓取、刮擦、冲洗、码放的动作。
偶尔有服务生急匆匆地端着空盘进来，看到她，会略带同情地快速说一句“娟姐辛苦”，又风风火火地冲出去。
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九点多，第一波高峰过去，后厨稍微清静下来。
王娟终于能摘下橡胶手套，让那双饱受折磨的手透透气。
她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，小口喝着自带的白开水，看着窗外——那是餐厅的后巷，堆着黑色的垃圾桶，偶尔有野猫飞快窜过。
“王娟，”领班张阿姨走了进来，她是上海本地人，五十多岁，面相有些刻薄，但心眼不算太坏，“前面人手不够，你去帮帮忙，把七号桌收了。”
王娟心里叹了口气，嘴上却应着：“好的，张阿姨。”
她重新戴上湿漉漉的手套，拿起抹布和收餐具的塑料筐，走进了前厅。
与后厨的闷热油腻不同，前厅灯火通明，空调温度适宜，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食物香气和客人身上的香水味。
七号桌是一家人刚用完餐，桌上杯盘狼藉，残留着蟹壳、鱼骨和吃剩的菜肴。
她低着头，默不作声地开始收拾。
将大件的餐具先放进筐里，用抹布擦拭油腻的桌面。
动作熟练而迅速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。
“喂！
服务员！”
旁边一桌一位穿着讲究、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上海阿姨突然开口，语气不悦，她用的是上海话，“侬看看，这地板高头哪能嘎脏啦？
刚刚囡囡不小心把汤洒脱了，快点帮我们擦擦干净！
不然滑一跤，你们负得起责任吗？”
王娟动作一顿。
那摊污渍离那位阿姨的座位有点距离，明明是他们自己小孩不小心，却说得理首气壮。
她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心头那点不快，用带着明显安徽口音的上海话回道：“好的，阿姨，我马上擦。”
她拿起拖把，走过去，默默地清理那片狼藉。
那上海阿姨看着她笨拙的动作和粗糙的手，皱了皱眉，用不大不小、刚好能让王娟听到的声音对同伴抱怨：“乡下人，就是做不来细活，手脚粗笨得很。”
王娟擦地的手僵了一下，一股热血猛地涌上脸颊，耳根烧得通红。
屈辱感像冰冷的针，刺遍全身。
她死死咬住下唇，几乎要咬出血来，才忍住没有抬头反驳。
在这里，顶撞客人是大忌。
她只能把头埋得更低，更快地完成清理，然后像逃离什么瘟疫一样，端着沉重的餐具筐，快步走回了后厨那喧闹而熟悉的安全区。
回到洗碗池边，她看着窗外都市璀璨的夜景，眼眶一阵酸涩，却流不出眼泪。
眼泪在这五年里，早就流干了。
她掏出那部屏幕碎裂、用胶带粘着的旧手机，指纹解锁。
屏幕保护膜下，压着一张她来上海第一天，在外滩拍的模糊照片。
那时的她，眼神里还有光。
她打开手机里一个隐藏的相册，里面存着她偷偷拍下的、各种关于上海的照片——繁华的南京路，优雅的衡山路梧桐，还有……一些看起来事业有成、气质儒雅的上海中年男性的侧影或背影。
这是她唯一的、隐秘的精神寄托。
她轻轻摩挲着屏幕上那些光鲜的影像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渴望，喃喃自语：“我一定要……留下来。
嫁给上海人，在这里……扎根。”
窗外，这座庞大都市的霓虹，依旧冷漠地闪烁着，映照着她眼中那点不肯熄灭的、微弱的，也是最后可能将她焚尽的野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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