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日路过某小学堂,隔着竹篱笆听得里面“噼啪”响。
探头一望,是个穿青布衫的孩子,因背不出《三字经》被先生拿戒尺抽手心。
孩子缩着脖子抽噎,手心肿得像发面馒头,先生倒背着手摇头:“不打不成器,你且记着疼!”
我站着看了半晌,喉间泛起铁锈味。
这场景太熟—三十年前我在三味书屋,寿镜吾先生也拿戒尺敲过桌子;留日期间见日本私塾,先生用竹板打学生脚心;便是前年往乡间小学,仍见冬烘先生举着戒尺喊:“伸出手来!”
戒尺换了材质,道理还是那套:“体罚是为他好打两下就长记性”。
可这“好”,是好在哪里?
我曾见过被戒尺打怕的孩子。
他在课堂上缩成一团,先生稍皱眉便抖如筛糠;他被骂“笨驴”,回家便真的学驴叫逗弟弟笑;他成年后做了账房,算盘打得极精,却永远不敢首视上司的眼睛。
你看,体罚给的“记性”,原是往骨头里钉钉子—钉进去时疼,拔出来后空。
有人说:“轻微体罚算什么?
又不伤筋动骨。”
可这世上的恶,多是“不算什么”积起来的。
今日打手心,明日便敢扇耳光;今日骂“蠢材”,明日便能踹膝盖。
我翻过旧县志,某塾童因背不出书被先生用砚台砸破头,家长反跪谢“先生用心”;又闻邻县女学,女童因尿湿裤子被拖到操场示众,冻出肺炎送了命。
这些“出了事”的毕竟是少数,可那些没送命、没送医的,他们的灵魂早被抽去了筋骨,成了“听话”的木偶。
教育的本相,何时成了“以暴制暴”?
我常说“肩住了黑暗的闸门,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”。
可如今有些先生,自己先做了黑暗的一部分。
他们忘了当年“太阳”说出教育为人民服务的那句话忘了“人”的教育,只记得“器”的打造—把孩子当泥人,想捏方就捏方,想捏圆就捏圆;把孩子当木料,嫌粗便砍,嫌弯便锯。
却不知儿童不是“缩小的成人”,他们有自己会发芽的根须,会抽条的枝叶。
你打他的手心,断的是他探向世界的手;你骂他的脑袋,熄的是他追问星空的光。
更可叹的是,这恶习竟被称作“传统”。
旧私塾的戒尺要进博物馆,新学堂的“教鞭”倒成了“严格管理”的招牌。
我翻查过各国教育史,德国的福禄贝尔用积木教孩子认识形状,蒙台梭利用感官教具启发智慧,美国的杜威带孩子种菜做饭学数学—人家早把“暴力”扫进垃圾堆,偏我们还在捧着戒尺当宝贝!
要我说,戒尺该烧了,不是销毁证物,是烧尽这“以暴为教”的鬼胎,这戒尺,可这以暴为教的根,岂是烧几个木头就能解决的,?真正的教育,该是蹲下来和孩子平视。
他背不出书,或许是想听你讲讲“人之初”的故事;他调皮捣蛋,或许是需要你陪他跑跑跳跳耗掉多余的力气;他撒谎,或许是因为怕你扬起的戒尺比谎言更可怕。
教育不是雕刻玉石,是唤醒种子—你要做的是松松土、浇浇水,等他自己拱破泥土,长成本来该有的样子。
我曾在《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》里写:“觉醒的父母,完全应该是义务的,利他的,牺牲的。”
做先生的,道理也是一样。
你手里攥的不是戒尺,是孩子对世界的第一份信任;你嘴里吐的不是训斥,是孩子对“人”的最初的想象。
若连这点都守不住,还谈什么“为中华之崛起”?
此刻又听见篱笆里的戒尺声。
我攥紧笔杆,在稿纸上重重画了道线—这道线,是给所有拿戒尺的手画的:放下吧,前面有更宽的路;这道线,也是给所有孩子画的:别怕,总有人要替你拆了这铁屋。
见报载某省教育厅重申“禁止体罚”,倒也应了《狂人日记》里的话—“凡事总须研究,才会明白”。
研究明白了,便该动手改。
改得慢些不打紧,只要方向对了,总有那么一天,学堂里的戒尺全换成积木,先生的嗓子不再喊“打”,只喊“来,我们一起学”。
,可研究明白了,更要紧的是动手改。
改的不是戒尺,是打两下算什么的集体无意识;换的不是积木,是把孩子当人的共识。
当年私塾挂明伦堂的匾额,规矩挂在墙上,戒尺藏在袖里,昭昭前事,惕惕后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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