梧桐巷的春天总是来得特别早。
三月的阳光还带着一丝微凉，却己慷慨地穿过新抽嫩芽的梧桐枝叶，在青石板路上投下细碎而晃动的光斑，仿佛无数跳跃的金色小精灵。
巷子深处，老槐树虬枝盘曲，树影婆娑，空气里浮动着泥土解冻的微腥与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。
林小满蹲在巷口的老槐树下，正专心致志地调着松节油。
她的画摊不大，一张折叠桌被磨得发亮，上面摆着几盒半旧的颜料管，颜料管的尾部都被她仔细地卷了又卷，尽量挤出最后一点色彩。
旁边立着一块写有“林小满的油画日记”的旧横幅，帆布边缘己经有些脱线，风一吹，便轻轻飘动，像一面沉默的旗帜。
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沾满颜料的围裙，手指关节处有些粗糙，却异常稳定地握着画笔，在调色盘上耐心地调和着赭石与群青，试图捕捉梧桐巷午后那难以言喻的光影层次。
“小满，又在摆摊啊？”
陈桂芳的裁缝铺门帘“哗啦”一声掀开，老板娘探出头来，手里还拎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熨斗。
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，脸上带着常年操持生计留下的温和皱纹。
小满抬起头，眼睛弯成了月牙：“阿姨好，今天天气好，出来画几张。”
陈桂芳摇摇头，快步走过来，手里多了一个深蓝色的布包。
她不由分说地把布包塞进小满手里，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恳切：“你这孩子，画具还是这么破旧。
来，这是我攒的金镯子，你拿去当了吧，画室房租该交了。”
小满连忙摆手，声音有些发急：“不用不用，我能应付……我最近接了几个肖像画的单子，钱快凑够了。”
“别跟我客气！”
陈阿姨一把按住她的手，布包沉甸甸的，压得小满手腕微微发沉，“这是我攒了十年的养老钱。
你妈要是知道你这么辛苦，省吃俭用，连颜料都舍不得买新的，肯定会心疼死。”
小满的眼眶一热，视线瞬间模糊了。
她低下头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具箱盖上母亲留下的便签——那是一张小小的、泛黄的纸片，上面是母亲清秀的字迹：“小满，记得喝温水。”
这样的便签，她的画箱里还夹着很多，有的写着“别熬夜”，有的写着“按时吃饭”，都是母亲在她开画室前偷偷塞进去的。
这些纸片，是她在无数个疲惫夜晚里坚持下去的理由。
画室是用母亲最后的养老金租下的，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念想，她绝不能让它关门。
远处，巷口阿婆的糖炒栗子摊又开张了。
熟悉的“哗啦哗啦”翻炒声伴随着甜腻的焦糖香气，像一条无形的线，轻轻牵起了小满的回忆。
她想起小时候，母亲牵着她的手逛庙会，也是这样的春日，糖炒栗子的热气氤氲在空气里，母亲剥开一颗，吹凉了塞进她嘴里，那暖意从舌尖一首流到心里。
那时的生活虽然清贫，却安稳而踏实，母亲的笑容是她整个童年最明亮的底色。
“同学，你这画多少钱一张？”
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响起，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小满猛地抬头，看见一个穿着熨帖白衬衫的男生站在画摊前，手里还拿着一串刚买的糖画——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。
他个子很高，身形清瘦，戴着一副细框眼镜，镜片后的眼神清澈而专注，带着一种对艺术的真诚好奇。
“啊……这个不卖，是写生的。”
小满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，脸颊微微发烫。
她习惯了路人的匆匆一瞥，很少有人会停下来认真看她的画。
男生笑了笑，那笑容干净而温和，像初春的阳光。
他指着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梧桐巷速写，轻声说：“那我可不可以买你一幅画？
就当支持一下。
我觉得你的笔触很特别，能抓住巷子的灵魂。”
小满犹豫了一下，终究还是点了点头。
她迅速从画夹里抽出一张稍小的、己完成的巷景水彩，递了过去。
男生付了钱，小心翼翼地把画卷好，临走时还回头对她说：“你的画很有灵气，继续加油。”
小满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，心跳莫名快了一拍。
这是今天第一个买画的人，而且他的眼光似乎和其他人不一样——他看到的不是“街头画家”的廉价作品，而是她倾注在画布上的情感与观察。
夜幕降临，华灯初上。
小满收拾好画具，准备回家。
刚走到巷口，手机响了，是母亲打来的。
电话那头，母亲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：“小满，画室的房租……房东说下个月要涨三成，我……我实在凑不出那么多钱了。”
小满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，指尖冰凉。
她站在路灯下，看着自己映在梧桐树干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，很单薄。
她想起陈阿姨塞给她的金镯子，想起那个白衬衫男生清澈的眼神，想起母亲便签上那句“记得喝温水”……生活似乎总在她以为可以喘口气的时候，又冷不防地推她一把。
回到家，小满坐在画板前，却迟迟没有动笔。
窗外，城市的霓虹闪烁，而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方小小的画布。
她闭上眼，梧桐巷的夕阳、糖炒栗子的香气、白衬衫男生的笑容……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。
也许，她该画些什么。
不是为了卖钱，不是为了交房租，而是为了留住这份在困境中依然存在的温暖——陈阿姨的善意，陌生人的欣赏，还有母亲无声的爱。
她拿起画笔，蘸取了一点温暖的橘红，轻轻落在画布上。
那是夕阳的颜色，也是希望的颜色。
无论前路如何，她都要画下去，画下梧桐巷的春天，画下这份倔强的坚持。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