办公室的下午,总是过得特别慢。
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,切割出明暗的光影,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,和老茶叶泡了太多次后散发出的寡淡气味。
大部分人都在午睡,或者假装在午睡。
老旧的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,发出“吱呀吱呀”的呻吟。
只有两个人的座位上,还保持着清醒。
一个是角落里的老刘。
他没睡,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那个年轻人,像一头潜伏在草丛里,等待着最佳时机的毒蛇。
他想不通,但他知道,林宇正在写的那份东西,是关键。
他一定要看看,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猫腻。
另一个,自然就是林宇。
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
王主任的那些“指导意见”,全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。
什么“突出领导”,什么“工作方法”,统统见鬼去吧。
他的笔尖在稿纸上飞快地移动,发出的“沙沙”声。
他没有从李大头闹事写起,而是从纺织厂的资产负债表开始。
他当然不知道具体的数字,但这不重要。
他可以用后世企业分析的框架,去推导,去虚构一个“真实”的困境。
“……据不完全估算,市纺织厂目前积压库存价值超过三百万,而其银行贷款与三角债总额,恐已达到八百万之巨。其本质,早已是资不抵债,处于事实上的破产状态。此次下岗事件,并非偶然,而是沉疴已久的必然爆发……”
写到这里,他停顿了一下,感觉不够刺激。
他换了一张纸,继续写。
“‘卖布自救’,看似是解决了燃眉之急,实则隐患无穷。”
“其一,它冲击了国营百货和供销社的正常商业秩序,属于无序竞争;”
“其二,它开启了一个危险的先例,即工人可以通过‘私分’工厂资产来自救,长此以往,必将导致国有资产的大量流失;”
“其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点,这种自发的、毫无监管的流动商贩模式,极易滋生偷税漏税、市容脏乱、甚至涉黑涉恶等一系列社会管理难题。”
“可以说,我们用一个看似无害的‘创收’,换来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。”
他把自己昨天出的“妙计”,批驳得体无完肤,将其定性为一个后患无穷的危险举动。
这还不够。
批判完了,还要给出“解决方案”。
而他的方案,才是这篇报告里真正的“剧毒”。
“……堵不如疏,禁不如管。面对已经出现的下岗潮和自发性商业行为,单纯的围追堵截已无意义。窃以为,当务之急,非是沾沾自喜于‘化解矛盾’,而是要正视矛盾背后的结构性问题。为此,我大胆提出以下几点不成熟的建议:”
“一、试点‘破产清算’机制。对市纺织厂这类早已失去市场活力的僵尸企业,应果断进行破产清算,而非无休止地输血续命。盘活其土地、厂房等有效资产,用于偿还债务和安置职工。”
“二、建立‘下岗职工再就业扶持基金’。清算所得,拿出一部分,成立专项基金,通过现金补偿、技能培训、创业低息贷款等方式,引导职工自谋出路,而非被动等待政府安排。”
“三、划定‘小商品自由交易区’。在城市边缘地带,如火车站、废弃货场等地,划出特定区域,建立正式的、有管理的夜市或跳蚤市场。对入场商贩进行登记,收取低廉的管理费和税收,统一进行卫生和治安管理。将这股失控的‘地下暗流’,变成规范的、能为财政创收的‘地上活水’。”
“四、鼓励并扶持私营经济发展。政府应转变观念,不再将个体户、私营企业视为洪水猛兽,而是要将其看作解决就业、繁荣市场的重要补充力量。在政策上予以倾斜,简化审批流程,保护其合法权益……”
林宇写得酣畅淋漓。
这些在后世看来再正常不过的经济常识,在这个年代,在这个内陆小城市的政府办公室里,无异于惊天动地的异端邪说。
破产清算?那是资本主义的东西!
要把工人阶级的厂子卖掉?这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角!
搞自由市场?
还要给个体户政策倾斜?
这不就是明目张胆地支持“投机倒把”,打击国营经济吗?!
这篇报告,任何一个观点单独拿出来,都够一个干部喝一壶的。
林宇把它们串在一起,打包成一个“一揽子解决方案”,其冲击力可想而知。
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梁市长拍着桌子,怒斥他“思想右倾”、“自由化严重”的场面。
然后,这份报告被当成反面教材,在全市通报批评,他林宇,则被发配到某个偏远乡镇的档案室里,了此残生。
完美!
就在他写到兴头上的时候,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笼罩了他的书桌。
老刘端着一个茶杯,装作路过倒水的样子,伸长了脖子,试图偷看他稿纸上的内容。
林宇早有防备,他头都没抬,只是用胳膊肘,不轻不重地将稿纸往里挪了挪,正好挡住了老刘的视线。
老刘的眼神和林宇的胳膊肘在空中无声地交锋了两个回合,他没占到任何便宜。他悻悻地干咳一声,没话找话。
“小林,写得怎么样了?给市长看的材料,可不能马虎啊。”
        
        
        
        
     
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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