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星辞的世界，建立在毫秒与角秒的精确之上。
他办公室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数字化星图，无数光点按照既定的物理法则运行，轨迹清晰，可被预测。
这里的空气恒温、恒湿，连服务器运行的嗡鸣声都保持着令人安心的频率。
这种绝对的秩序，是他对抗外部世界混乱的堡垒。
而此刻，堡垒正被攻陷。
攻陷它的是隔壁幼儿园孩子们做早操的鼓点声，以及那片如同沸腾星云般无忧无虑的喧闹。
隔音墙形同虚设，顾星辞面无表情地敲下一行指令，试图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数据——一组关于某颗变星周期性闪烁的观测记录。
然而，一个格外清脆的笑声穿透了一切，像一颗不守规矩的流星，蛮横地划过他精密的内在宇宙。
误差，产生了。
他微微蹙眉，试图用更复杂的算法去过滤这“噪音”。
就在这时，桌上的内部电话响了。
他看了一眼号码，是前台。
通常，这意味着不必要的打扰。
“顾研究员，”前台小姐的声音有些迟疑，“有一位……春田幼儿园的江怀老师找您，说是有课程合作想当面请教您。”
“拒绝。”
他的回答没有一丝波澜，“我的日程不包含此类社交活动。”
“他说……他就在大门外等。”
顾星辞走到观测室巨大的玻璃窗前，向下望去。
天文台肃穆的灰色台阶上，站着一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。
那是一个穿着浅蓝色毛衣的年轻男人，正微微仰头看着天空，侧脸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异常柔和。
他手里似乎还拿着一个……彩色的风车？
几个好奇的路人经过，他便弯起眼睛朝对方点头微笑，笑容干净得毫无杂质。
仿佛感应到视线，他忽然低下头，精准地捕捉到了窗后的顾星辞。
隔着一层玻璃和数层楼的高度，那双眼睛里的笑意似乎并未减弱，反而带着一种坦然的、仿佛能融化一切距离的暖意。
他举起手，朝顾星辞的方向轻轻挥了挥，手里的风车随之欢快地转动起来。
顾星辞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，像是被某种过于明亮的东西灼了一下。
他回到办公桌前，拿起电话，声音依旧平稳：“请他离开。
我的研究不允许打扰。”
片刻后，前台的电话又来了，语气带着几分无奈：“江老师说……他明天还会来。
他还说，”前台顿了顿，似乎在复述什么匪夷所思的话，“‘星星不说话，但孩子们需要听到星星的故事’。”
顾星辞挂断了电话。
第二天，同一时间，那个身影又出现在了台阶上。
这次，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厚厚的、画满了幼稚涂鸦的画册。
他安静地坐在那里，不时有孩子跑过，他会笑着摸摸他们的头。
第三天，他依旧在那里。
像一颗运行在错误轨道上，却固执不肯离去的小行星。
顾星辞精密的世界里，这颗“小行星”的引力场正在造成持续的扰动。
他的数据模型里第一次出现了因走神而产生的低级错误。
第西天，顾星辞在开始工作前，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窗前。
那个人还在。
秋风己经带上了凉意，他裹紧了外套，却依然坐在老地方，低头专注地在膝盖上画着什么。
阳光给他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，让他看起来像某种需要被收纳进温室的花朵，而非暴露在这栋冰冷建筑的台阶上。
一种陌生的、类似于“不忍”的情绪，像一道无法被公式解释的异常数据流，击穿了顾星辞的逻辑防线。
他拿起内部电话，接通前台，声音低沉：“让他上来。”
五分钟后，敲门声响起。
“请进。”
门被轻轻推开，那个名叫江怀的男人走了进来，带着一身室外阳光和青草的气息。
“顾研究员，打扰了。
我是江怀。”
他的声音和电话里一样，清亮温和，像被溪水洗过。
顾星辞没有起身，只是点了点头，示意对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。
江怀坐下，双手将那份画册放在膝盖上，姿态乖巧得像个学生。
“很抱歉打扰您这么多天。
我们幼儿园下个月有一个‘探索宇宙’的主题活动，我想请一位真正的天文学家，给孩子们上一堂星空课。”
“我不是天文学家，我是天体物理研究员。”
顾星辞纠正道，语气是职业性的疏离，“我的工作是分析数据，不是讲故事。”
“可数据本身，就是星星写给我们的故事，不是吗？”
江怀微微歪头，眼神里没有丝毫被拒绝的窘迫，只有一种纯粹的、试图理解对方世界的认真。
顾星辞沉默了一下。
这个说法，在他听来过于浪漫化，却奇异地无法反驳。
“孩子们的理解能力有限，”他试图从理性角度瓦解这个提议，“复杂的宇宙知识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。”
“没关系！”
江怀的眼睛亮了起来，他从画册里翻出一页，推到顾星辞面前。
画纸上，是用浓烈色彩涂抹的夜空。
月亮是鲜艳的绿色，星星是各种不规则的、带着笑脸的多边形，一条紫色的、据说是银河的带子横贯中央，下面站着几个手拉手的小人。
“您看，”江怀指着那个绿色的月亮，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和狡黠，“这是我们班小轩画的。
他说，月亮是薄荷味的，夏天看着凉快。”
顾星辞的目光落在那个绿色的月亮上。
在他的认知里，月球的表面是荒芜、坑洼、由硅酸盐岩石和金属构成的，反射着太阳光，呈现灰白色。
薄荷味？
凉快？
这荒谬的比喻，像一颗温柔的炸弹，在他严谨的思维里炸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。
他抬起眼，看向江怀。
对方正期待地望着他，那双眼睛里盛着的光，似乎比他所观测过的任何一颗恒星都要温暖。
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、名为“好奇”的情绪，悄然滋生。
他想知道，在这个男人和他所代表的那片嘈杂、混乱却生机勃勃的世界里，星星，究竟是以何种方式存在的。
“只需要一节课，”江怀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些，像在分享一个秘密，“讲讲最亮的几颗星，告诉他们星星的名字就好。
您只需要负责真实，而我，”他笑了笑，指了指自己，“负责帮他们做梦。”
顾星辞沉默了很长时间。
服务器机柜的指示灯在他身后规律地闪烁着，像一片微缩的星辰。
最终，他听到自己的声音，平静地响起，却仿佛带着一丝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妥协：“具体时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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