淮城这座城市，总是湿漉漉的。
飞机舷窗上爬满了一道道蜿蜒的水痕，窗外是被雨水浸透的灰蒙天空和跑道指示灯模糊的光晕。
何灵漫拖着小小的登机箱走出舱门，一股熟悉又陌生的、带着雨水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，瞬间将她裹挟。
她看了眼手机，预约的网约车还有三分钟到达。
出口处人声嘈杂，接机的人举着牌子，翘首以盼。
她微微侧身避开一个热情的拥抱，目光投向玻璃门外。
雨丝细密，在昏黄的路灯下交织成一张朦胧的网，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静谧里。
淮州的雨，果然从不让人失望。
手机震动，司机师傅来电，一口地道的本地口音，语速快得像是在念rap，大致说了停在B区停车柱D12下面，是一辆白色轿车。
何灵漫低声应着，循着指示牌找过去。
雨不大，但走到停车区这短短一段路，发梢和肩头己经蒙上了一层细密冰凉的水汽。
一辆白色轿车打着双闪，像一只沉默的甲壳虫蛰伏在雨幕中。
她核对了一下车牌号，确认无误。
后排车门被拉开，一股混合着车载香薰（某种略带甜腻的柠檬味）和旧皮革的味道扑面而来，与外面清冷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。
“你好！
尾号5738的乘客吗”司机师傅从驾驶座转过头，是个面相和善的中年大叔。
“是的。”
何灵漫轻声应道，弯腰坐了进去。
车内空间略显逼仄，座椅套是那种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，但还算干净。
她将登机箱放在脚边，关上车门。
空调的暖风呼呼地吹着，很快就在车窗玻璃上呵出一层薄薄的白雾，窗外的机场灯火变得模糊而扭曲。
司机师傅熟练地设置好导航，目的地是公司给她预定的酒店地址。
车辆平稳地驶出停车区，轮胎碾过湿漉漉的地面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
何灵漫靠向椅背，微微偏头，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、被雨水浸润得光怪陆离的城市夜景。
熟悉的街景在朦胧的雨幕和车窗水痕的折射下，变得既熟悉又陌生。
淮州市的雨，还是老样子。
不像北方暴雨那样爽利泼辣，而是淅淅沥沥，缠绵不绝，像一张无边无际的银灰色细网，将整座城市温柔又固执地笼罩其中。
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种潮湿的、混合着梧桐叶清香和淡淡惆怅的味道。
车子最终停在了一家装修风格简约现代的酒店门前。
门童快步上前，熟练地拉开车门并取出行李。
何灵漫礼貌的道谢下车，快步走入温暖干燥的大堂。
前台办理入住的过程高效而程式化，微笑、递证件、拿房卡、点头致意……一切都按部就班，将她因雨水和回忆而有些发皱的情绪稍稍熨平了些。
房间在十二楼。
刷开房门，一股淡淡的清洁剂清香涌入鼻腔。
标准的大床房，布局紧凑，色调是温和的米灰和原木色，窗帘紧闭，将外面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城市光影隔绝在外，营造出一种暂时安全的静谧。
她将行李箱靠在墙边，脱下有些潮湿的外套挂起，正准备给自己烧壶热水，驱散一路积攒的寒意和疲惫时——手机突然在掌心剧烈震动起来，伴随着那个她特意设置的、极其欢脱的铃声，瞬间打破了房间里的安静。
何灵漫深吸一口气，几乎是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头发，仿佛电话那头的人能看见似的，然后才按下了接听键，并将手机贴近耳边。
还没来得及“喂”出声，听筒里就炸开一连串极具穿透力、还夹杂着明显咀嚼音的东北腔，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，瞬间激荡开层层活力的涟漪：漫漫！
咋样了？
到地方没？
淮州是不是还下雨呢？
你和李斯年他们碰面了吗？”
打来电话的是何灵漫的大学舍友兼同事，两人都是东江大学金融专业毕业的，后来又一起通过校招进入了现在这家互联网公司。
认识快6年，是何灵漫最好的朋友。
背景音里还有隐约的键盘敲击声，显然电话那头的人边加班摸鱼边进行的这番“慰问”。
何灵漫几乎能想象出余淑怡此刻坐在工位前，眼睛盯着电脑屏幕，手指飞快敲击，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还不忘八卦她的样子。
她不由自主地走到窗边，轻轻拉开一点窗帘，看着楼下被雨水洗刷得光亮的街道和匆匆驶过的车灯。
“刚进酒店房间。”
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放松，“他们住的酒店满了，行政帮我订的另外一家酒店，我差不多8点去和他们汇合。”
她顿了顿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，“对了，北城那边后续的合同流程，你帮我盯着点法务部，别出岔子。”
“放心吧！
包我身上！
我余淑怡出马，一个顶俩！”
余淑怡拍着胸脯保证（听筒里传来砰砰两声），“不过说真的，这次淮城这个项目可不好啃啊，老章他们都弄一个礼拜多了。
现在又把你喊过去，到时候搞不定算谁的啊！”
何灵漫走到迷你吧台给自己倒了杯水，语气带着一丝疲惫，：“嗯，对方盘子大，来竞标的公司不少，老李他们还没找到突破口，上面让我来支援，尽快把项目拿下。”
她轻描淡写，省略了其中的压力和博弈。
“这个项目要是拿下了，今年年终很可观啊，到时候你可得请吃饭啊！
先说好了，我要去大学城那家新开的荣记火锅！”
电话那头又传来咕咚的接水声。
“好好好，到时候你负责排队点菜啊，我可只管吃和买单”何灵漫轻笑着说。
“安排！”
那头突然压低声音，“哎老大过来了，先不说了啊！
何小姐威武！
争取速战速决，凯旋归来！
出门记得带伞！
挂了挂了！”
电话戛然而止，伴随着余淑怡那边匆忙的收尾。
何灵漫放下手机，看着电脑屏幕亮起的微光，以及窗外连绵不绝的雨。
过了一会手机手机收到一个定位和微信消息，是淮州项目A组的团队负责人章越发来的，何灵漫点进对话框查看。
“灵漫，你到酒店了吗？
我发给你的资料都看了吗？
晚上的陆晟集团饭局快开始了，定位我发你微信了，差不多半小时后我们在那边门口碰面。”
何灵漫打开微信确认了定位，差不多5km的距离。
现在收拾一下打车20分钟能到。
她迅速得打开行李箱换上职业正装，将黑色的长发重新梳好，换上高跟鞋、拿上包出门。
出租车到达饭局地点-江南灶，何灵漫下了车，看到李斯年和章越己经在门口等她，她快步走到屋檐下，稍微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丝和衣领。
“灵漫！”
李斯年看到她，明显松了口气，迎上来，“路上还顺利吗？”
“还好，雨有点大，车开得慢。”
颜舒点头，又看向旁边的章越，“越哥。”
章越年纪稍长，性格更沉稳些，也点头示意：“就等你了。
陆晟的人应该快到了。”
三人汇合后又对了陆晟集团来参加的饭局的主要人员，以及项目的细节问题。
“目前这个项目入围的公司有两家，一家是我们真鱼科技，另外一家是连宇，连宇是淮城的本土老牌企业，在当地还是有一定的知名度和实力的。
今晚的饭局他们团队也会来，陆晟那边谁来还不确定，他们组织这个饭局估计也是想综合考察评估，总之晚上可千万不能掉链子！”
李斯年大致介绍了当前项目进度，又不放心的嘱咐何灵漫和章越。
何灵漫是他亲自招进来的，也算是他带出来的。
刚进来的时候何灵漫也被安排在了项目A组跟着他到处跑项目。
难得看到一个年轻人能力出众，也肯吃苦。
这样的年轻人只要愿意学，他也不吝赐教。
最重要的是何灵漫有自己的优势，她外貌出众，临场反应很快，很聪明学什么很快，短短两年，她己经能独挡一面，可以独立负责整个项目，也搞定了很多难搞的项目。
而章越是真鱼的老员工了，做事稳妥，胜在经验充足。
正说着，另一辆黑色的商务车也停在了门口。
车上下来几个人，为首的正是连宇科技的负责人刘总，同样穿着西装，脸上挂着精明的笑容。
“哟，李总，章经理，这么巧？”
刘总笑着打招呼，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颜舒，带着评估的意味，“这位是？”
“何灵漫，我们总部来的项目顾问。”
何灵漫主动伸出手，笑容无懈可击，“刘总，久仰。”
她的握手短暂有力，一触即分，既不失礼，也毫不拖泥带水。
刘总哈哈一笑：“何顾问真是年轻有为！
看来真鱼这次是下了血本啊！”
两拨人表面客气，暗地里却泾渭分明地站在屋檐下两侧，气氛微妙地等待着今天的主导者。
没过多久，另一辆黑色的商务车也平稳驶来。
车门打开，陆晟集团的副总张总率先下车，另外两位项目负责人紧随其后。
“张总！”
李斯年和刘总几乎同时上前一步，热情地打招呼。
“哎呀，李总，刘总，久等了吧？
这破天气，堵得很！”
张总笑容满面，分别和李斯年、刘总握了手，目光在何灵漫脸上停留了一瞬，带着些许好奇，但并未多问。
“我们也刚到。
张总辛苦了。”
李斯年笑道。
“不辛苦不辛苦。”
张总摆摆手，一边引着众人往里面走，一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，“哦对了，我们小路总，刚回国，今天也要过来的，但航班晚点了，估计得晚点儿到。
咱们不用等他，先进去，边吃边聊！”
一行人被服务员引着穿过雅致的回廊，来到一个名为“听雨轩”的包厢。
包厢极大，装修古色古香，中间一张大圆桌足以容纳十五六人。
落座时又是一番微妙的推让，最终张总坐了主位，李斯年和刘总分坐两侧，颜舒和章越坐在李斯年下手边，陆晟的另外两位负责人和连宇的人依次坐下。
张总熟稔地点菜要酒。
服务员斟酒时，何灵漫并未推拒，只是微笑着看着那醇红的液体注入杯中，心里快速计算着今晚的节奏和自己的酒量底线。
刘总果然率先发难，举杯目标明确：“欢迎何顾问！
这杯必须得敬你！”
何灵漫从容端起酒杯，笑容不变：“刘总太客气了。
该我敬各位领导，以后还请多多指教。”
她的话说得漂亮，既接了招，又把姿态放低，让人挑不出错。
她轻抿一口，动作优雅，并未像刘总那样一饮而尽，却也不会让人觉得失礼。
酒过三巡，菜上五味。
包厢里气氛越发活络，烟雾与酒气混杂。
刘总劝酒愈发殷勤，话题总是被他巧妙地拉回酒上。
何灵漫应对自如。
该举杯时绝不怯场，该挡酒时也能巧妙找到理由——或是以请教项目细节为由岔开话题，或是拉着对方团队其他人共饮，分散火力。
她脸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，既不过分热络，也不显冷淡，言辞得体，分寸拿捏得极好，让刘总几次想灌她都觉得像一拳打在棉花上。
李斯年和章越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，都稍稍松了口气。
有颜舒在，他们压力小了很多。
就在这时，包厢门被轻声敲响后推开。
服务生侧身：“路先生，您好。”
室内喧嚣顿了一秒。
所有人的目光，包括正含笑听着刘总高谈阔论的何灵漫，都下意识地投向门口。
男人肩头似乎还沾染着室外未干的雨气，剪裁精良的深色大衣衬得他身姿颀长。
他脱下大衣递给服务生，露出里面的西装，没打领带，衬衫领口随意解开一颗，眉宇间带着风尘仆仆的倦色，却难掩通身的清贵与疏离。
他的目光平淡地扫过全场，掠过张总热情的笑脸，掠过刘总谄媚的神情，然后，不经意地，与闻声望来的何灵漫，撞了个正着。
时间，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。
空气凝固。
喧嚣远去。
何灵漫嘴角那抹无懈可击的职业微笑，几不可查地僵住了。
她的瞳孔微微放大，清晰地映出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。
路景迟。
对视仅仅持续了短暂的一瞬，短到几乎无人察觉这其中的异常。
随即，两人像是约好了一般，极其默契地、不着痕迹地同时移开了视线。
然而，只有她自己知道，心底某个被刻意尘封的角落，似乎因为这不期然的撞击，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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