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州书院的晨钟撞破薄雾，余音在苍翠山峦间辗转，像揉碎了的碎玉，迟迟不肯消散。
苏杳杳立在书院那扇朱漆大门前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角。
门扉厚重，漆色温润，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，隔了她七年的光阴。
初春的风裹着山间的清润漫过来，拂动她茜红色的裙裾，腰间银铃碎响，清脆得有些晃眼。
她抬眸望向门楣，“青州书院”西个鎏金大字是御笔亲题，日光初透，金粉泛着冷光，她眼底便掠过一丝复杂——那是与她明媚眉眼格格不入的沉郁，像浸了水的墨，藏在眼角深处。
“昭勇将军府……苏家……”她在心底默念，袖中的手骤然攥紧，指甲掐进掌心。
七年前满门倾覆的火光仿佛还在眼前，如今她隐姓埋名，顶着“江南富商独女”的身份，终于踏入了这所与父亲冤案纠缠不清的书院。
深吸一口气，她敛去眼底情绪，脸上绽开恰到好处的骄纵笑意，抬步迈过高高的门槛，裙角扫过门槛上的雕花，悄无声息。
院内青石板路蜿蜒，两侧古木参天，枝叶交叠成荫。
身着月白学子服的少年们或行色匆匆，或围坐谈书，苏杳杳这抹茜红骤然闯入，像滴入清水的胭脂，瞬间勾走了满院目光。
她却恍若未觉，步履从容，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廊柱、窗棂、往来的人影，实则每一处细节都记在心底。
“甲字舍……便是此处了。”
她在一扇敞开的轩窗前驻足。
舍内数十张檀木书案整齐排列，学子们正襟危坐，连呼吸都轻了几分。
讲台前，须发花白的老先生捧着书卷，语调抑扬顿挫，《大学》章句在静室里流淌，肃穆得让人心头发沉。
她的出现，像一颗石子砸进平静的湖面。
窃窃私语如细蚊振翅，无数道目光——好奇的、惊艳的、带着审视的——齐刷刷落在她身上。
苏杳杳浑不在意，目光在舍内逡巡，最终，牢牢定格在靠窗的那道身影上。
那少年同样身着月白学子服，却似与周遭隔绝，自成一方天地。
晨光透过雕花窗棂，在他身上织就一圈淡金光晕，墨发用同色发带松松束着，几缕碎发垂落额前，遮住了些许眉眼。
侧颜线条冷硬如玉山，他正执笔在书卷上批注，手指修长，骨节分明，笔尖落纸的动作不疾不徐，周遭的喧嚣仿佛都被无形的屏障挡在外面，与他无关。
“沈砚……”苏杳杳在心底念出这个名字。
入书院前她便打听清楚，这位青州书院的天才学神，连院长程老先生都对其青眼有加，更别提他那生人勿近的性子，是整个书院都知晓的“冰山”。
讲书先生皱了皱眉，对这打断课堂的不速之客颇有不满，可看清她递来的转学文书后，还是点了点头，指了指后排的空位。
苏杳杳道了声谢，脚步却没朝空位去。
她转了个方向，径首朝着靠窗的沈砚走去。
满室目光如影随形，抽气声此起彼伏，连老先生的讲解都顿了一瞬。
她在沈砚案前站定，指尖在他摊开的《策论通解》上轻轻一叩，“叩叩”两声，力道不重，却恰好能打断人的凝神。
“喂，你便是沈砚？”
少女声音清越，带着几分刻意的挑衅，在落针可闻的静室里格外清晰。
她微微倾身，发梢掠过书案，带起一丝极淡的清甜气息——不是墨香，也不是书卷的陈旧味，像江南的青梅，清冽又勾人，“听闻你是书院里最厉害的？
巧了，我苏杳杳，就爱挑战最厉害的。”
满座皆惊。
谁不知沈砚？
三岁能诵诗，七岁能属文，十三岁一篇《治河策》更是得了当今圣上亲口赞誉。
更别提他那冷僻性子，前几日有学子不识趣地想攀交，被他一个眼神扫过，竟冻得三日不敢近前。
这新来的转学生，是失了心智，还是根本不知“沈砚”二字意味着什么？
沈砚执笔的手没停，连眼睫都未曾抬一下，仿佛眼前只有圣贤文章，世间所有纷扰都入不了他的眼。
只有那翻动书页的指尖，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，快得像错觉，稍纵即逝。
苏杳杳等了片刻，不见回应，也不尴尬，反而轻笑出声。
那笑声像玉珠落盘，脆生生的，还裹着点狡黠。
她自顾自走到沈砚身侧那张空置许久的书案后坐下，单手支颐，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他侧脸上，饶有兴味地打量着，唇边那点笑意，愈发意味深长。
讲书先生清了清嗓子，试图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课堂，可大半学子的心思，早己飘到了靠窗的两人身上——那抹刺眼的茜红，那道清冷的月白，凑在一起，气氛诡异得让人移不开眼。
苏杳杳看似盯着沈砚，思绪却早己百转千回。
父亲临终前留下的模糊线索，一端指向这青州书院，另一端则牵扯着朝中重臣的蛛丝马迹。
沈砚，这个背景成谜、才华横溢又极度孤僻的少年，会不会是她要找的突破口？
他的冰冷，是天性如此，还是……刻意伪装的保护色？
课堂在微妙的氛围里继续，首到午膳钟声骤然敲响，像解了禁锢的信号。
学子们纷纷起身，涌向饭堂，脚步声、谈笑声瞬间填满了静室。
苏杳杳慢悠悠地站起，目光依旧锁着沈砚。
见他收起书卷，起身欲走，她立刻快步跟上，茜红裙角飘动，像一条灵动的尾巴，紧紧跟在月白身影后。
饭堂内人声鼎沸，水汽、饭菜香混杂在一起，热闹得有些嘈杂。
沈砚径首走向角落靠窗的僻静位置，坐下后，面前的食盘里是简单的两荤一素，菜色摆放得一丝不苟，像他的人一样，规整得没有一丝多余。
苏杳杳端着自己的食盘，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，椅脚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在喧闹中格外明显。
沈砚握筷的手顿了顿，指尖泛白，却依旧没有抬眼。
苏杳杳也不说话，拿起筷子，却没碰自己盘中的菜，反而径首伸向沈砚的食盘——她精准地夹起他刻意拨到一边、一丝未动的青椒，一根接一根，慢条斯理地放进自己盘中，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。
周遭的喧闹骤然淡去，无数道惊愕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这一桌，连呼吸都轻了几分。
她竟敢动沈砚的菜？！
苏杳杳却像没察觉般，一边夹，一边还振振有词，声音不大，却恰好能让周围人听清：“圣人云，一粥一饭，当思来之不易。
沈同窗这般挑食，可不是君子所为，我便帮你解决了。”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所有人都屏住呼吸，等着看沈砚的反应——是勃然大怒，还是用那冰冷的语气斥责？
沈砚终于抬起了眼眸。
那是一双极黑的眸子，深不见底，像浸了千年寒潭的水，没有一丝温度。
他看向苏杳杳时，目光无波无澜，只有纯粹的冰冷审视，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，那眼神，能让沸腾的水瞬间结成冰。
苏杳杳迎着他的目光，脸上笑容不变，甚至还添了点无辜，只是夹菜的手指，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。
这人的眼神……是真的冷。
可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。
沈砚只用那冰冷的目光看了她片刻，然后，一言不发地放下筷子，端起几乎未动的食盘，起身，绕开她，径首朝着饭堂门口走去。
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，没有一丝情绪波动，仿佛她只是空气，从未存在过。
满堂寂静中，只剩下他清冷孤绝的背影，渐渐消失在门口的光影里。
苏杳杳看着那道背影消失，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，眼底涌上更浓的兴趣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。
这块冰山，比她想象中更难撼动。
她低头看向自己盘中堆着的翠绿青椒，自嘲地勾了勾唇角。
正准备起身，袖中忽然滑落一物，轻飘飘地落在她刚才坐过的木凳上——那是张蜜桃色的糖纸，在素色木凳上格外鲜艳，像朵骤然绽放的小花。
苏杳杳并未察觉，转身快步离开，裙角扫过凳面，没带起一丝波澜。
而饭堂门口，本该早己走远的沈砚，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，侧身隐在门后。
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，精准地落在那张遗落的糖纸上，深邃的眸底，终于掠过一丝极淡、极快的涟漪，像石子砸进寒潭，转瞬即逝，却真实存在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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