寅时三刻，晨光熹微。
永昌侯府东厢房的鲛绡帐内，六岁的沈清辞被贴身侍女春眠轻声唤醒。
帐外烛影摇曳，将侍女的身影投在纱帐上，宛若皮影戏中翩跹的雀鸟。
“小姐该起身了。”
春眠的声音带着晨露般的湿润，“今日要往老太爷书房习字，露重风凉，夏藏己在熏笼上暖着衣裳了。”
清辞揉着惺忪睡眼坐起，任由春眠为她净面梳妆。
夏藏捧着熏得暖香袭人的藕荷色软缎小袄过来，衣襟上绣着的缠枝玉兰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泽。
“老太爷书房前的梨树，昨夜冒了新芽。”
夏藏一边为她系着盘扣，一边柔声细语，“待小姐下学归来，许是就开花了。”
清辞轻轻颔首，由两个侍女陪着，穿过晨雾氤氲的庭院。
露水沾湿了绣鞋上的玉兰缠枝纹，行至月洞门处，但见祖父沈文渊的“静心斋”檐下灯笼还亮着，在薄雾中晕开一团暖黄的光晕。
书斋的门虚掩着，她立在门前整了整衣襟，方抬手叩响门环。
铜环撞击木门的声音在清晨格外清越，惊起了檐下栖息的几只雀鸟。
“进来罢。”
祖父的声音自门缝间流淌而出，带着茶香般的温润。
她推门而入，满室书香扑面而来。
多宝阁上的青铜觚内供着新折的绿萼梅，沈文渊正临窗而坐，专注地看着红泥小炉上渐沸的泉水。
他身着家常的沉香色首裰，衣袖翻动间带着陈年墨香。
“来。”
他朝她招手，指了指对面铺着灰鼠皮垫的蒲团。
清辞依言跪坐，目光落在祖父行云流水的动作上。
但见银壶吐着袅袅白汽，茶叶在沸水中舒展，茶汤落入白瓷盏中，发出春雨敲檐般的清音。
“试试看。”
他将茶盏推至她面前，“莫要急着饮。”
她学着祖父平日品茶的模样，双手捧起茶盏。
热气氤氲中，见茶汤澄澈如初春溪水，芽叶在盏中舒卷，似流云飘游。
垂首轻嗅，香气似有还无，如隔墙闻得的花信，又似月夜飘过的笛音。
“像是……”她微微偏首，“晨起竹林间的味道，还带着些露水的清甜。”
沈文渊眼底泛起赞许的笑意，如石子投入深潭泛起的涟漪。
他望向窗外那株梨树，新芽在晨光中透明如碧玉。
“且看那树，”他的声音低沉如古琴余韵，“需待得春风，耐得霜雪，方得繁花满枝。
治家治国，亦是此理。”
清辞顺着祖父的目光望去，见一枝新探的梨梢轻触窗棂，似在叩问窗内的天地。
“读史时，”祖父执盏轻啜，茶烟在他须发间缭绕，“要看得见字里行间的月色，听得见金戈铁马外的叹息。
汉武帝罢黜百家，你以为当真只为独尊儒术？”
她怔怔望着祖父，茶烟将老人的面容氤氲得有些模糊。
窗外忽闻鸟雀啁啾，清脆如碎玉相击。
这时，廊外传来一阵骚动。
管家沈忠匆忙来报：“老太爷，林御史家的车驾在巷口惊了马，他家小姐受了惊吓，欲借府上暂歇。”
沈文渊眉峰微蹙，淡淡道：“既是邻里，理当相助。
请夫人好生安置。”
清辞安静地听着，将这个插曲记在心间。
此时无人知晓，这个看似寻常的相助，将在数年后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。
待辰时钟响，祖母身边的白嬷嬷前来请安。
清辞向祖父行礼告退，走出书斋时忍不住回首，见祖父正立在窗前，指尖轻触那枝探进的梨梢。
回廊下的海棠己开始落花，粉白花瓣飘落在青石板上，似不经意洒落的胭脂。
春眠欲要抱她，清辞摇首，自己提着裙角小心迈过落花。
她走得极慢，似要将方才书斋中的静谧，一点一滴都收进心底。
经过庭院时，见母亲身边的丫鬟捧着账本匆匆走过，身影在花木间时隐时现，如游鱼穿梭碧水。
这个清晨的永昌侯府，正渐渐苏醒，而六岁的沈清辞觉得，自己仿佛也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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