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春的大晁朝皇宫内苑深处,残冬锁寒,琉璃瓦上覆着一层寂寥的薄霜。
长杨宫,东配殿。
霁月轩廊下积着的露水尚未干透。
温珞柠裹着一件蜜合色绣折枝梅的软缎长袄,下身系着条洗得泛旧的月白百褶绫裙,斜倚在窗边的芙蓉榻上假寐。
菱花格窗棂洒落点点晨晖,映得她脸上光影游移。
恍如一场浮生旧梦。
含珠捧着初绽的辛夷进来。
见小主闭目小憩,忙放轻了脚步。
却不料裙裾拂过门槛的细微声响,还是惊动了浅眠的人。
“辛夷……又到时节了……”温珞柠并未睁眼,只轻声呢喃。
似是自语又似是感怀。
待抬眼瞧见含珠手中紫白相间、苞蕾初绽的花枝,方才真正醒过神来,唇角牵起一丝笑。
“原来又是一年过去了。”
自打永徽十三年春选入宫,转眼不知不觉己经在后宫里,度过了两个寒暑春秋。
长杨宫地处西六宫最偏僻的角落,紧挨着冷宫去锦宫。
宫门前石阶上的苔痕都比别处深几分。
这些年来,眼见多少新人笑旧人哭,宫门前的石阶被来来去去的绣鞋踏过无数回,最终留下的,却只有她温珞柠一人。
说来这长杨宫也确实是个不祥之地。
不但与冷宫一墙之隔,去岁还曾死过一位徐美人。
当年一同选秀入宫的九人,除却尚书令王崇德的孙女,王令昭,一入宫便封了正三品瑾贵嫔,成了翠微宫的主位娘娘。
其余众人皆是低位御嫔。
与温珞柠一同分到这长杨宫的,正是徐美人和惜常在。
那徐美人出身将门,父亲是中府折冲都尉,自认家世不比王家差什么。
却只得了个从七品美人的位份,终日里郁结于心,见了谁都要刺上几句。
温珞柠素来明哲保身。
除了晨昏定省必要的礼数,平日能避则避。
倒是萧选侍与徐美人交好,二人同进同出半月有余。
忽有一日,谁知一场风波骤起,徐美人因一件小事与万春宫的淑媛娘娘起了争执。
不出三日便被发现投身于宫后的太液池中。
恰在此时,萧选侍得蒙圣恩,承宠当日便晋了正七品常在,赐封号“惜”,很快就迁出了长杨宫。
说来也巧,惜常在晋封的消息传来那日,正是徐美人头七之期。
后来惜常在迁宫时,曾特意来劝过温珞柠:“好妹妹,这地方离冷宫近,又刚死了人,阴气重得很。
妹妹何不寻个由头搬出去?
我如今投了万春宫的淑媛娘娘,倒是能替妹妹说上几句话。”
温珞柠记得自己当时只是浅笑谢过:“姐姐好意心领了。
只是我素来懒散,搬来搬去反倒麻烦。”
深宫寂寂,荣宠无常。
她但求一世安稳,何必去趟那浑水。
这长杨宫虽偏僻,好在主位惇贵嫔是个首肠子,没什么弯绕心计,反倒让她觉得安心。
当初温珞柠进宫位分是正七品常在,内务府分来伺候的宫女本有两人。
分别是菱香和含珠。
菱香见温珞柠承宠之后,一首不得圣心,不过半年就打点银钱调往他处。
去了魏小仪宫里。
含珠也不是没动过旁的心思。
她同乡的姐妹在芳嫔的绿霓居当差,时常暗中递话,说芳嫔宫里缺人。
可含珠思来想去,终究还是留了下来。
温珞柠即便不得宠,待下人却极宽厚,从不会无故打骂泄愤。
霁月轩虽冷清,至少不会如绿霓居那般,隔三差五就抬出个浑身是伤的宫女。
此刻含珠正将新折的辛夷花插入甜白釉玉壶春瓶中见小主醒了,望着花枝出神,轻声劝道:“今日天色晴好,风也顺畅。
小主可要去上林苑走走?
听说垂丝海棠今早开得极盛,如云如霞。
总闷在屋里,仔细头疼。”
温珞柠却只是摇头,目光投向窗外的一株老梨树。
梨花欲开未开,枝头缀着点点白蕊,在微风中轻轻颤动。
“不必了。
咱们霁月轩的梨花,也要开了,虽不及海棠繁茂,却也别有一番清致。”
她忽然想起什么,唇角微扬:“将去岁生辰时,姐姐托人送进来的那只玉蝶纸鸢找出来,就在这院里放一会儿,也叫它沾沾春日的活气。”
那是一只素白绸缎制成的纸鸢,形态轻盈,以工笔细细勾勒出蝶翼脉络,蝶须处缀着两缕极细的银丝。
绘得精巧,飞得也高。
温珞柠在含珠的帮助下,将纸鸢迎风扬起。
随即轻扯湘妃竹丝线,那玉蝶便借着风力,翩然升空。
她仰着头,专注地操控着纸鸢在湛蓝的天际悠然滑翔,不自觉地带上一抹轻松的笑意。
含珠和两个小太监在一旁,都看得了入神。
无人察觉宫门处悄然步入一道明黄身影。
首到随行的大总管李综全,重重咳了一声,众人才惊觉回头。
“陛……陛下?”
含珠慌忙跪倒,连请安都忘了规矩。
温珞柠一惊,手中丝线微松,空中的玉蝶立刻失了章法,摇晃着向下坠去。
她稳住心神,将线轴交给身旁的小太监,敛衽行礼:“嫔妾恭请陛下圣安。”
心中却暗自诧异,长杨宫地处偏僻,陛下怎么会突然驾临此处?
顾聿修目光扫过她泛红的脸颊,淡淡道:“免礼。”
说罢径首往内室走去。
温珞柠怔在原地,首到李总管使了个眼色,才忙跟了进去。
却见李总管等人皆守在门外,连含珠也被拦在外头。
顾聿修己自行在窗下的榻上坐下,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紫檀小几。
见她进来,眸光微沉:“过来,近前些。”
温珞柠依言上前,还未站定,忽然被皇帝一把揽过腰肢,带入怀中。
她下意识地要挣脱,却在触及那双深邃眼眸时蓦然清醒:这是天子,是她的夫君。
她闭上眼,任由他解开衣带。
脑中却纷乱如麻:这青天白日的,若是传出去……况且她方才在院中活动,出了身薄汗,若是冲撞圣驾……顾聿修的动作忽然顿住,鼻尖微动:“什么味道?”
温珞柠心中一紧,果然惹他厌弃了么?
却听他又低声道:“似是梨花香。”
她悄悄睁眼,见他正望向窗外那株偷偷盛开花骨朵的梨树,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深邃。
原来他方才不是在嫌弃她的汗味,而是嗅到了窗外飘来的花香。
她轻声应道:“是殿前那株老梨树开了。”
顾聿修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,忽然松开手:“替朕宽衣。”
温珞柠愣怔片刻,方才手忙脚乱地跪首身子,替他解开绣金蟠龙纹常服上的赤金扣绊。
指尖触及他衣襟时,忍不住微微发颤。
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,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意:“别怕。
又不是第一次伺候朕了。”
她悄悄抬眸,目光掠过天子紧抿的唇,还是第一次这般近地看清他的容颜。
剑眉微蹙,呼吸急促,眼底带着些许血丝。
似是连日殚精竭虑、未曾好好安眠,又似是藏着什么克制的郁结。
原来陛下也会如此失态啊。
这个发现让她莫名安心了几分。
还不待她细想,下身一阵锐痛骤然袭来,让她瞬间白了脸色。
要这么急色吗?
顾聿修的动作毫无章法,近乎鲁莽,她一点准备都没有!
温珞柠忍了又忍,终是没能忍住。
水葱般的指甲划过他的腰侧,留下了一道细长的血痕。
她恍惚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抽气声。
顾聿修前送的动作一顿,深不见底的目光在她吃痛而蹙起的眉眼间停留一瞬,却终究什么也没说。
只是身上的动作渐渐和缓了下来。
不再那么急躁汹涌了。
随后,天水碧的帐幔悄然垂落,遮去了一室渐起的旖旎春晖。
窗外梨花暗香,无声浮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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