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1年的秋，苏州城浸在一层薄凉的雾气里。
平江路的青石板路被晨露打湿，踩上去咯吱作响，郭珈铭提着竹编的书篮，快步穿过巷弄，衣角沾了几片早落的梧桐叶。
“珈铭，慢些走，当心脚下的青苔。”
祖父郭景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，老人拄着乌木拐杖，步履虽缓，眼神却清亮如秋水。
郭珈铭停下脚步，回头扶住祖父的胳膊：“祖父，今日要讲《孙子兵法》的‘谋攻篇’，我怕去晚了误了时辰。”
郭景堂笑了笑，伸手拂去孙子肩头的落叶：“兵法讲‘上兵伐谋’，可你可知，‘谋’的根基是什么？”
“是民心？
是国力？”
郭珈铭歪头思索，少年人的眼睛里映着巷口的晨光，像盛着一汪清澈的湖水。
他今年十六岁，身形清瘦，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，领口别着一枚银质的钢笔帽——那是父亲郭明远去年从上海带回来的礼物，也是他最珍视的东西。
祖孙俩走到巷口的“松鹤堂”茶馆，老板熟稔地迎上来：“郭老先生，郭少爷，还是老位置？”
“劳烦了。”
郭景堂点点头，在靠窗的桌前坐下。
窗外是平江路的河埠头，几位妇人正蹲在石阶上洗衣，木槌敲打衣物的声音伴着水声，慢悠悠地飘进茶馆。
郭珈铭翻开泛黄的《孙子兵法》，刚要开口，却听见街上传来一阵喧闹。
他探头望去，只见一群穿着中学校服的学生举着标语，正沿着河岸快步走来，领头的学生嗓子沙哑，却喊得格外用力：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！
收复东北失地！”
“这是怎么了？”
郭珈铭皱起眉，放下书就要起身。
郭景堂按住他的手，眼神沉了下来：“昨天夜里，上海的电报传来消息，日本关东军占了沈阳，说是‘柳条湖事件’。”
“什么？”
郭珈铭猛地站起来，书篮里的毛笔滚落在桌上，“他们怎么敢……”茶馆里的客人也炸开了锅，有人拍着桌子骂日军蛮横，有人叹息东北军不抵抗，还有人忧心忡忡地说：“这仗要是打起来，咱们苏州也难安稳啊。”
郭珈铭攥紧了拳头，指节泛白。
他想起去年暑假在上海，父亲带他去参观江南制造局，指着那些轰鸣的机器说：“珈铭，国家要强大，就得靠实业，靠技术。
你学物理，将来造飞机、造大炮，比读那些老古董有用。”
那时他不认同父亲的话，觉得祖父教的“仁义礼智信”才是根本。
可此刻看着街上举着标语、脸涨得通红的学生，听着茶馆里此起彼伏的叹息，他忽然觉得，那些公式、定理，那些他视若珍宝的物理知识，好像真的该做点什么。
“祖父，”郭珈铭的声音有些发颤，“难道我们只能在这里坐着，读《孙子兵法》吗？”
郭景堂端起茶杯，轻轻吹了吹浮沫，目光望向窗外的河水：“兵法不是用来读的，是用来用的。
你父亲说技术有用，没错；可没有‘心’的技术，不过是冰冷的铁块。
你学物理，要先学‘格物’，更要学‘致知’——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，知道要为谁而学。”
就在这时，街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，几匹高头大马载着穿黄军装的日本兵，耀武扬威地走过。
学生们的口号声戛然而止，有人握紧了拳头，有人低下头，眼里含着泪。
郭珈铭的目光落在日本兵腰间的军刀上，又想起父亲工厂里那些崭新的机床。
他忽然明白，祖父说的“根”，是脚下的这片土地；父亲说的“技术”，是守护这片土地的剑。
而他，要做那个铸剑的人。
晨雾渐渐散去，阳光透过茶馆的窗棂，照在《孙子兵法》的书页上。
郭珈铭捡起滚落的毛笔，在砚台里轻轻蘸了蘸墨，在书页的空白处，一笔一划地写下：“物理者，格物致知之术也；致知者，当为家国天下。”
那一刻，苏州城的秋晓依旧宁静，可少年的心里，己经燃起了一团火。
这团火，将伴着他走过北平的烽火、昆明的硝烟、重庆的迷雾，最终在新中国的黎明里，烧成一片璀璨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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